段悯农:欧洲外交能蹚出“相互依存”新路吗
欧洲对外关系委员会(ECFR)10月初一份以“战略相互依存”为主题的报告在欧洲内外引发关注。该报告将目光投向中等力量国家,建议欧盟与这些国家战略相互依存。在此之前,这家欧洲知名智库8月就曾刊文指出“欧盟需从战略自主转向战略相互依赖”。2017年法国总统马克龙提出“欧洲战略自主”以来的6年间,不论全球层面的国家力量对比还是欧洲地区安全格局均已发生巨大变化,这是战略相互依存日益在欧洲战略界成为热词的主要背景。而这将对欧盟外交政策产生何种影响值得关注。
对比发现,战略相互依存与战略自主的定义、层次及性质均有差别,但却殊途同归。从定义上看,战略相互依存强调欧洲“与美国以外国家的联系,以保护自身在其他一系列正在塑造权力格局的国家中的利益”,并称这将尊重其他中等大国的主权,同时增强欧洲自身主权;战略自主重点则是欧盟“在具有重要战略意义的政策领域自主行动的能力”,即不依赖其他国家。从层次来看,战略自主有法德官方强力推动,且被列入了欧盟官方正式文件;战略相互依存概念则仍在形成中,是对当前形势的现实认知,有待官方落实。从性质来看,战略相互依存是对国际形势和欧洲定位的基本判断,是“实然”;战略自主则是“应然”,是最终目的。这意味着欧盟可能将在“战略相互依存”的基本判断上行事,以达到“战略自主”的目标。
如果说战略自主是当初欧洲突然面对美国“特朗普冲击”阵痛时的回应,那么战略相互依存则是对地缘政治冲突以及自身能力衰退这两个事实深刻反思的结果。这一概念的提出意味着欧洲战略界正从俄乌冲突中冷静下来,对自身的地位和对外关系网进行再评估:一是目前欧洲依然难言战略自主,光是在新一轮巴以冲突中欧盟机构及领导人间矛盾外露就证明了这一点。二是欧盟“军事上靠美国、能源上靠俄罗斯、原材料和经贸上与中国联系紧密”的传统外交路线已经过于狭窄,亟需拓展新路,中等力量国家因此成为新的潜在选择。三是欧盟不想被中美边缘化,也不愿重蹈冷战两极的覆辙。欧盟意识到自身不但能力衰退,存在安全漏洞,还正被美国逼迫配合对华围堵,而那意味着欧洲在能源、粮食、关键原材料和科技等领域掐断自己的出路,遑论战略自主。
可以看出,欧洲战略界认识到自己虽是一个利益攸关者,但却越来越无法与中美并驾齐驱,因此建议欧盟联合其他力量来实现目标,有意选择“中等力量国家”作为相互依存对象。但问题是,他们对“中等力量国家”的分类依然充满谬误。欧洲战略界试图将中等力量国家分为四类:以印尼、新加坡、日韩为代表的“和平维护主义国家”,以拉丁美洲和海湾国家为代表的“美国对冲国家”,以非洲、中亚等地国家为代表的“后殖民梦想国家”以及以土耳其、印度为代表的“多关系国家”。但这种分类意识形态偏见严重,比如将日韩一些对华挑衅视为“维护地区和平稳定”,就暴露了欧洲战略界虽表面声称寻求同美国之外国家的联系,实则仍囿于美国的盟友叙事体系之中。另外,仍以西方理念为主导的欧洲,对广大全球南方国家的潜力和能力也仍缺乏客观认识。
那么,欧洲战略界提出的“战略相互依存”可能带来哪些影响?一方面,这种欧洲外交政策思路保留甚至扩大了合作窗口,正式承认“合作共存”的必要性,而不再盲目将“共同价值观”视为对外合作的前提条件,也不再一味强调所谓“去风险”。具体到对华政策方面,这将意味着中欧在经贸、气候、能源等领域的务实合作更能得到保障。欧洲战略界乃至欧盟层面对“中等力量国家”的强调将在事实上拓宽中欧合作空间。另外,“战略相互依存”背后的理念存在合理之处。欧洲强调在安全领域建立“不经过华盛顿的多维关系”,这些安全领域的自主尝试有利于其作出独立于美国的决策。
另一方面,如前所述,这种“相互依存”思维虽有反思和调整意图,但仍未能彻底摆脱美国叙事体系,将“遏制中国”视为保持东亚地区和平稳定的条件就是一例。其中提到的首选合作对象仍是日韩等美国盟国,这很容易在政治和舆论上对中欧未来合作带来负面影响。欧洲战略界虽也提到“与其维护旧秩序,不如寻找新秩序”,但对“什么是新秩序”的理解,显然还没那么“新”。最后,将“战略相互依存”的主要对象指向非西方国家,目的依然是为欧洲和美国的利益服务。
按照“战略相互依存”在欧洲战略界的热度,这个思路有可能被欧盟视为“战略自主”和“彻底倒向美国”的中间道路。这一潜在动向也说明,在中美战略竞争的大背景下,越来越多国家不愿参与阵营对抗,新“中间地带”正在酝酿,“摇摆国家”“中等力量国家”概念的出现是中美战略竞争日趋紧张的直接结果。而在欧洲战略界乃至欧盟官方层面的对外政策反思与调整中,合作大门始终敞开着,这一点当然也适合当下和未来的中欧关系。(作者是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学者)